32
第二天,表姐婚禮。
鄉下的婚禮,宴席都擺在院子裡,寬敞的院落里扯了巨大的遮陽棚。
陳冕說,這是他第一次見農村的流水席。
做菜的大鍋就支在院子裡,廚師手法嫻熟,香味很快飄滿院落。
我笑笑:「之後還有你更沒見過的。」
比如,我們這邊大媽們吃席的速度。
當然,這會的陳冕還並不能想像到一會的他都要經歷些什麼。
婚禮很熱鬧,司儀風趣幽默,很會帶動氣氛。
流程還未結束,便已經開始陸續上菜了。
我還沒來得及拿筷子,便被我爸那桌叫走去幫忙,再回來時——
陳冕已經傻了眼。
再一看,桌上多了幾個巨大的空盤子。
我忍不住想笑。
看來我走開的這一會,陳冕剛剛經歷了一場搶菜風波。
看他那光禿禿的碗盤就知道,這傢伙一塊肉都沒搶到。
我坐下,用腿碰了碰他的:「怎麼樣?」
「牛逼。」
陳冕盯著空空如也的盤子出神時,我安撫他:「沒事,一會上菜了,我幫你……」
「搶」字還未說出口,便看見陳冕神秘兮兮地將始終藏在桌下的右手拿了出來。
攥起的拳頭緩緩舒展開,只見他掌心藏了一隻白灼蝦。
他笑,朝著我挑挑眉:
「咋樣?」
「哥還給你搶了一隻。」
說著,陳冕三兩下地扒了蝦,將蝦肉塞進了我嘴裡。
這個笨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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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半場席,因為有我在,陳冕吃得很撐。
陳冕盤裡被我堆了兩三層,這人低聲說著不用夾了,反正這會桌上菜還有剩餘。
我依舊給他碗里夾著,笑而不語。
十分鐘不到,對面坐著的幾個大姨便開始了行動——
從口袋裡抽出塑料袋,一扯,一抖。
開始裝菜。
「這些都不吃了吧?」
還沒人回答,大姨們已經往袋子裡倒菜了。
陳冕看得目瞪口呆。
吃飽喝足,我準備帶著陳冕離席時,忽然遇見了個不速客:
白潔。
她跟著舅媽走進來,目光死死盯著我們這邊。
頭疼。
不想和她這種人多糾纏,我拉著陳冕想走,然而,剛起身,便聽見身後傳來白潔刻意提高了的聲音:
「表哥,你和你男朋友這麼急著走,要去做什麼啊?」
她刻意加重了「男朋友」三個字。
一時間,所有人都被她這句話吸引,紛紛朝著我和陳冕看了過來。
陳冕一驚,看了我一眼,想要甩開我的手,卻被我反手握緊。
我攥著他手腕,輕聲道:
「總歸是要讓人知道的。」
「不怕。」
陳冕怔怔地看著我。
我頂著所有人的目光,攥緊他的手,高聲回應:
「帶他回家,怎麼了?」
周遭安靜了幾秒,議論聲頓時炸開了鍋。
目光一偏,她看見了坐在我鄰桌的爸媽,連忙喊道:「姑媽,姑父,你們看看柯遲!他這大學都讀了些什麼啊?好的不學,學人家找了個男朋友!」
「表哥,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姑媽她們的感受?你這麼做,可真是讓姑媽在村子裡抬不起頭來……」
「閉嘴!」
呵斥聲響起,只是,說話的人並不是我,也不是陳冕。
而是我媽。
她竟似乎一點也不驚訝,那個去校門口找我時,笑容有些拘謹的女人,此刻卻神色平靜。
她看向一旁的舅媽,不咸不淡地道:「雅芝啊,你這女兒怎麼讀個大學別的沒學會,就學了些長舌頭的毛病?」
「小柯和他男朋友的事我和他爸都知道,也很認可。」
「人家男孩子性格好,樣貌好,兩人能不顧世俗選擇在一起,證明他們是真的喜歡彼此,我兒子能找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,我和他爸挺高興的。」
我和陳冕都愣在原地。
這……和我想像中一點都不同。
原本以為,我爸媽都沒怎麼出過村子,思想陳舊封建,必定要鬧上幾年才能夠接受我和陳冕,可是,沒想到……
不只是我們,所有人都被我媽震住,愣愣地看著這邊。
我媽放下筷子,笑眯眯地和旁人打招呼離開。
我爸,那個沉默寡言的莊稼漢子,這會牽著小圓的手,走到我們身邊,拍了拍陳冕的肩:「兒子,回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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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,我和陳冕都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。
尤其是陳冕。
他緊緊抿唇,看著我爸媽:「叔叔,阿姨,其實柯遲原本對男生沒有那些想法,是我……」
「沒事。」
我爸抽著煙,順手扔給他一根。
「我和小柯他媽沒啥文化,也沒出過遠門,見識少,想得也簡單,我們給不了小柯好的出身,甚至吧,還有一個可能會在我們死後拖累他的妹妹,對小柯……我們很虧欠。」
「我們這種人家,不求小柯以後能大富大貴,只求他這輩子能活個順心。」
我和陳冕對視一眼。
從彼此眼中看見了錯愕,震驚,與感動。
我只覺著有些鼻酸,「爸,你們會不會覺著……我給你們丟人了。」
我媽在旁邊笑了,她正給我們洗蘋果,蘋果是趕集時買的,表皮有些發皺,賣相不太好,很便宜,但卻很甜。
「爸媽這麼窮,你都沒嫌爸媽丟人,我們嫌什麼?」
「再說,別人好看賴看,都不如自己活得開心重要,管別人怎麼想幹什麼。」
把蘋果遞到我手裡,我媽語重心長地道:「既然你們選擇了彼此,就要做好承受那些流言的準備。」
「可能嘲笑聲聽著很難過,但是,你們在一起時能帶給彼此的,一定比承受的要多得多。」
我忽然間感覺,我媽和我爸真的特別有格局。
而且。
原來他們一直活得這麼清醒。
其實,我家的窮並不是因為爸媽懶惰,或者賭博之類,先是小時我妹生病,為給小圓治病,家裡負債纍纍,卻始終沒能治好。
後來,爺爺和姥姥先後患癌,爸媽都孝順,家裡存款兩次都拿出來給老人治病。
我媽最常和我說的話就是——
只要人活著,什麼都會有的。
人為本。
後來再回想,我才終於明白了陳冕和我回家那天,飯桌上我爸的不自在。
那個思想陳舊的小老頭子,心底里也許還是無法接受男生和男生在一起,但他什麼都沒說,尊重我,支持我。
每次想起那天晚上,一言不發,有些侷促地陪著我們喝酒的爸爸,我就覺著心口很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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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回鄉之後,我和陳冕愈發堅定了在一起的決心。
在學校里,陳冕也不再因為擔心我,而選擇保持距離。
我們選擇了勇敢面對。
反正,即便我們藏在黑暗中,讓這段感情永遠不見天日,流言蜚語也依舊不會放過我們。
正如我媽所說。
在我們選擇了彼此的那天,就應該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。
——
晚上。
我們宿舍和陳冕宿舍,約著去籃球場打球。
正值傍晚,太陽不算曬,晚風一吹也很涼快,所以圍觀的人不少。
很多人都在看我和陳冕。
打完球,我渴得厲害,便搶過陳冕的水喝了一口。
周圍,起鬨聲驟起。
我和陳冕對視了一眼,誰都沒往心裡去。
我擦汗時,陳冕點了根煙,隨後塞給我:「晚上想吃什麼?」
「泡麵吧。」
「嗯。」陳冕抱著球和我一起朝球場外走,「老壇酸菜的?」
「再加根腸。」
周圍人很多,很多雙眼睛在看著我們。
說實話,有些不太自在。
但是,倒也沒有讓我們覺著害怕。
我一隻手夾著煙,另一隻手,緩慢而堅定地主動握住了陳冕的手。
有那麼一瞬間。
我忽然想起了新聞上所見,很多年前哥哥同他男友堅定牽手的那一幕。
跨越時空的畫面,在這一刻隱隱有了幾分重合。
我想。
也許我們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吧。
無畏,堅定,且虔誠。
……
走出球場,陳冕咬著牙低聲道:「哥們,你這樣顯得我很像是個零好不好!」
我笑。
「那你就當唄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陳冕捏著我手腕的手收緊了些,「你別想壓老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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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父母是我們想像中最難搞定的一關。
陳冕生在富貴人家,父親從商,生意做得很大,母親是高中教師,他爸媽……都是很正派的性子,思想說不上多陳舊,但從來循規蹈矩,接受不了那些離經叛道的事情。
而且,我又是這種家庭。
我很擔心。
卻並不害怕。
我有一個在旁人看來上不得台面的家庭,但我想,家庭的有錢與否並不是我與人交往的底氣,我的底氣,是我自己。
我考入名牌大學,擔任學生會會長,拿各種國家獎學金。
在校時,我做過很多兼職,還用攢了一年的錢和同學創業,效果還算不錯。
起碼,和陳冕一起,成功地給家裡拆了旱廁,在屋裡加蓋了一間有抽水馬桶的衛生間。
我已經做好了陳冕父母拒絕我,甚至將我掃地出門的準備。
我想。
即便是最差的結果,我也不會放棄。
……
那天,我用創業掙來的錢,買了能力範圍內最好的禮品,很正式地去了陳冕家裡拜訪。
門一開。
陳冕媽媽腰上系著圍裙,迎接得十分熱情。
陳冕還沒和他媽媽說明我們的關係。
於是,當豐盛飯菜被擺上桌,陳冕父母都落座後,我深吸一口氣,握住了陳冕的手,站起身來。
「叔叔,阿姨。」
「我和陳冕其實並不只是大學同學,我們是,戀人關係。」
沉默。
沉默。
依舊是沉默。
我抿抿唇,繼續開口:「我家庭條件並不好,但您放心,我可以保證,不會花陳冕一分錢,我能掙錢,我可以養陳冕。
「我……」
「行了。」陳冕媽媽忽然打斷我的話,臉上沒什麼表情,也看不出是喜是怒。
她皺眉,問我:「你家裡知道嗎?」
「知道。」
「他們同意了?」
我點頭:「我爸媽沒什麼學問,在我印象中,他們思想也都很陳舊封建,但在這件事上,他們卻充分尊重我的想法,也尊重我的選擇。」
陳冕忽然在旁插話,嘆了一聲:「唉,所以說格局大小真的與學問沒有半點關係,柯子,真羨慕你有那麼開明的爸媽……」
「羨慕什麼?」陳冕媽媽忽然開口,白了他一眼,「你老媽還沒說不同意呢。」
陳冕給她倒了杯果汁:「那你是同意了?」
「哼!」陳冕媽媽伸手在他額頭戳了下,「去問你爸。」
陳冕連忙給他爸倒酒:「爸——」
陳爸爸始終若有所思,似乎在想些什麼,這會忽然偏過頭問我:「你家裡就你自己?」
「還有個妹妹,但是,小時候因高燒燒壞了腦袋,智力可能有些問題。」
我誠實回答。
「你爸同意了?」
「是。」
陳爸爸抿了一口酒:「那親家都同意了,我要是再反對,豈不是顯得我格局太小了些?」
我和陳冕對視一眼。
不可置信。
簡直順利得不可置信。
不過,轉念一想,應該也能多少猜到些原因。
知子莫若父,和我這種半路被掰彎不同,陳冕本就喜歡男孩子,他父母應該也是早就知道了的,也應該早已有了心理準備。
讓他們接受我,也總比讓他們接受自己兒子喜歡男生這件事要容易得多。
這頓飯超乎我想像地和諧。
陳媽媽不喝酒,吃完飯便坐在沙發上敷面膜看電視,我們三人則在桌上繼續推杯換盞。
抿了一口酒,陳爸爸低聲感慨——
「你們兩個臭小子,以後這生活想想都幸福。」
「一起抽煙,一起喝酒,一起玩遊戲,還沒有嘮叨得要命的母老虎每天讓報備,真幸福啊。」
說著,他低聲嘀咕:「早知道,當年就和你那幾個大爺試試了。」
「試什麼?」
只可惜,陳爸這個感慨還未細想,便被扼殺在了搖籃里。
耳朵被擰,他連忙低聲求饒:「還能試什麼?試著早點娶到你麼,呵呵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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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以為,我和陳冕這段感情想要獲得雙方家長的認可的過程,會是一段曠日持久的拉鋸戰。
不曾想,一切卻是這麼順利。
順利到,我和陳冕都覺著有些回不過神來。
為了慶祝,我們兩個寢室再次一起出去喝酒。
真心話大冒險。
陳冕先輸。
真心話環節,阿黃挑著眉問他:「給大家說說吧,到底是怎麼喜歡上我們柯子的?」
陳冕看了我一眼,似是在想些什麼。
忽然輕聲笑了。
「也沒什麼,就是在洗澡堂子遇見,覺著他身材挺好。」
??
這算什麼理由?
大家轟然一笑,直說陳冕不實誠,陳冕笑著認罰,喝了一瓶酒,到最後也沒說,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。
再後來,輸的是我,我選了大冒險,按著要求,硬著頭皮去隔壁包間唱了一首《QQ 愛》。
輪到阿黃時,他選了真心話。
「咳咳……」
老董看了眼我和陳冕,不懷好意地問他:「老實講,你有沒有喜歡過男生?」
大家原本都在笑著,誰都知道,阿黃是個直男。
然而。
就是這麼個帶有些惡搞意思的簡單問題,阿黃卻沉默了。
他的笑僵在臉上,足足愣了幾秒。
目光掃過我和陳冕,他喝了一大口冰啤酒,打了個酒嗝。
「喜歡過。」
大家瞬間炸開了鍋,紛紛追問他喜歡過誰。
老董雙手抱胸,一臉警惕:「哥們,你天天跟著我去健身,該不會是對我有想法吧?」
「我可有女朋友啊……」
「去你的。」阿黃笑罵一聲,「喜歡我一個發小。」
這下,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陳冕。
陳冕也有些錯愕。
阿黃又喝了一口酒:「靠,你們都看陳冕幹嘛啊?」
「再說,那會年少無知,有過一點心動而已,哥們早就直回來了。」
大家說說笑笑, 也都沒再當真。
今晚, 阿黃喝了很多酒, 滿包房都是他扯著嗓子五音不全的歌聲——
「有時候有時候,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。」
「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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喝醉了, 今天是周末, 大家都沒回宿舍。
老董和江誠回了他校外的房子, 阿黃回了他家, 宿舍里只有我自己。
今晚喝得有點多。
陳冕把我送回宿舍,沒走。
房間燈還剛好壞了,只有一盞阿黃的小夜燈能打開。
霧靄靄的燈光, 籠不住陳冕好看的眉眼。
他坐在床邊,盯著我看了半晌,隨後按了按眉心。
「柯遲。」
他聲音有點啞。
「嗯?」
宿舍靜得厲害, 我甚至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呼吸聲。
陳冕卻不說話。
我耐不住了,抬頭看他:「你還不回去?」
「嗯。」
「今晚不回了。」
「……」
陳冕一句話, 瞬間把我弄緊張了。
「那你睡阿黃的床。」
說著, 陳冕一掀被子,擠上了我的床。
我他媽更緊張了。
緊張得我酒都醒了大半。
陳冕好像那八爪魚, 手腳並用,緊緊圈著我。
推都推不開。
折騰半晌, 我無奈放棄掙扎,悶聲問他:「哥們從沒求過你,今天求你一件事。」
「說。」
「你在下面?」
陳冕笑, 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。
「做夢。」
身上一沉,我莫名害臊, 忽然就變了卦:「那算了,我不來了。」
可這貨喝了酒力氣賊大, 推也推不開,反抗也反抗不了。
到最後……
也沒能反抗的了。
這孫子。
知道我心有不甘,接下來的一段日子, 陳冕穿著褲子時都不敢背對著我。
……
第二天早上。
醒來,沉默, 我罵罵咧咧地去了浴室。
出來後,我一邊用浴巾擦著頭髮,一邊隨手翻著朋友圈,卻忽然刷到了昨晚半夜時,阿黃髮的動態。
是一張我們喝酒時的照片。
照片里,剛巧照上了陳冕的一隻手。
他配文:深夜喝酒, 歌頌自由。
我忽然想起昨晚阿黃扯著嗓子唱的那句歌詞。
以及……
那輪真心話之後, 陳冕去廁所時,阿黃又輸了一把。
依舊是真心話。
有人問他那個他暗戀的髮小是誰時,阿黃看了眼陳冕空了的位置,喝了一大口酒,笑紅了眼。
「其實, 我只有一個發小。」
所有人都錯愕時,他笑,仰頭喝光了杯里的酒。
「別和他說啊,大家還要做兄弟的。」
後來陳冕回來時, 這個話題已經略過,遊戲也已結束。
滿包間都只剩阿黃那五音不全的歌聲——
「是否在我左右,你才追求孤獨的自由……」
-完-